丧门抬杯一望，视野竟然穿透布幕，王仙仔正在抖动他的大葫芦，咚咚作响，倒出来却是澄澈的清水，王仙仔先豪饮一口再递给众人分饮，信徒又赞叹起饮水竟然如饱食一般，精神抖擞，谢大尊赐仙泉。

“祈安，那是什么？”

“是生物碱中的Isoquinoline compounds，可与中枢神经作用，常作为麻醉剂和兴奋剂。”陆祈安手指在生灰的玻璃上画了几组环状含氮有机化合物，丧门还没学到这部分，只能先大略记下物质结构。

陆大哥目前就读医学院，有时候幼弟跑来蹭就抱在腿上，看到陆祈安有兴趣的章节便停下来解说，不然陆祈安去学校都只会睡觉。

“所以说，他给人下药？”

“丧门，貌寝之女嫁奁必丰，他道术一般，也只能佐以迷药。”

屋内传来惊呼，他们又拿起纸杯瞧，王仙仔将大葫芦口对向众人，葫芦发出微光，座上的听众目光涣散，沉浸在眼中的仙境，而陆祈安叹了口大气，似乎在慨叹现代术士的素质低劣。

他说古时一个街头卖艺女，就能当众登天偷桃；相较起来，王仙仔的把戏实在太平凡。

丧门还是看不见，陆祈安说明王仙仔用的只是很简陋的现影术，脑子清明的人就能意识到自己在看戏。鱼池那夜，他们燃金纸，就是想藉烟雾散播毒气，加强大脑对暗示的接受性，那些有的没的前戏，只是掂量药效发作的时间，丧家父子来得晚，影响就比旁人小得多。

“老虎又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喏。”陆祈安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碎花小老虎，几处被犬齿咬破的地方用针线密密缝过。“不是他的手笔，他只负责引线。这只花猫本来性子很烈，弟弟摸几下就驯服了，你喜欢就拿去，可以赶蟑螂。”

丧门珍惜地收下，想了想，还是说：“人家这样也算奇人了，我要是习惯你家的标准，连公会领牌的法师都会入不了眼。”

“丧门，我可不会为了同情而称他是『可敬的对手』，不明冥冥而威以鬼罚，无感天志却说通天，这般愚夫若是无法娱乐我，他来做什么？”陆祈安扬起漂亮的眼睫，理所当然地世界以他为中心转动。

王仙仔盖住葫芦口，信徒茫然若失。他说世间即将步入末日，他是救苦救难的使者，要带信者上天堂。他昭示天机，就在这个月三十晚上，天门开启，请备妥身家上路，这是最后的机会。

他要人当众向天咒誓，绝不泄露秘密，否则堕下十八层地狱。

丧门不知道地狱有没有这么好下，只说：“祈安，你二哥听到一定很生气。”

鬼神在民间的社会意义本是防人行恶，现在反倒成为使恶的手段，真正在阴曹明判是非的鬼官爷知道了，八成会把王仙仔抓来拔舌再捅心。

他们窝藏的窗子猛地拉开，探出王仙仔狠厉的面容。陆祈安伸出小手，按住对方胸口，指间流泄出浊黑的气息。

丧门看友伴触摸王仙仔后，灵动的眼神沉静下来，不像个孩子。陆祈安偶尔会露出这种表情，仿佛在另一个时空旁观自己，眼前的丑恶与美好都无所谓。

他还在向世界学习，认为自己应该谦卑，不可以被成见所囿，所以他没有特别的喜恶，但就是不喜欢损害陆祈安笑容的任何事物。

丧门拉过陆祈安，抛下一室被诱骗的村民，头也不回地离开活动中心。

疾走将近百来尺，陆祈安拉住丧门的手腕煞车。

“好了好了，我只是在想事情。被哥哥们养在手心久了，歹人的心思都变得陌生。”

“这样不好吗？你不过是个小学生。”

“丧门，我可是家主呢，是庄民仰望的陆公子，怎么可以做成天吃睡的废人？”陆祈安一脸凛然，稚嫩的肉颊随话语抖动着，让人看着很想捏两把。

“原来你也有自觉自己过太爽。”

“我爹爹⋯⋯到很远的地方，管不了事。有人看准这点，以为孺子可欺，这事要是多了，我定会累死，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。”

丧门不觉得那个“一劳永逸”会是好事，闷闷地阻止友伴：“坏人使坏很可恶没错，但你不要被他的歹念拖下，祈安就是祈安。”

陆祈安很温柔地看着他，虽然这也不像孩童能表现出的情感，但丧门喜欢被那双眼全心注目。

“丧门，那我就只做小孩子能做的，前日他拿老虎吓你，我变个大只的还他。”

陆祈安往活动中心呼口气，随即全场暴动，村人尖叫地逃窜而出，直嚷着哥吉拉现身。王仙仔脸色铁青地追来，四处寻找犯事者的踪迹，能用真气塑影绝非一般人物，却探测不到一丝道者的气息。

丧门和陆祈安全力奔跑着，裙襬青春飞扬。

“祈安，既然能隐身，扮装就显得多余了，说到底，你就是想穿裙吧？”

“呀哈哈哈！”

............

王仙仔在惠安村设坛后，本来不太往来的两村子，变得积极地来义头庄找远亲串门子，送礼阔绰，令人不忍拒绝。

他们言谈间不时触碰到庄头痛处，自从丧事大多被邻镇尤老的火葬场、纳骨塔包去之后，义头庄的传统产业便日暮西下，这代年轻人几乎都在外讨生活，老一辈的只能四处捡零工做，还因为立场关系，不时被尤老和公会势力打压。

惠安村民侃侃而谈，追根究柢，都怪义头庄误信邪道才会落魄至此。

大多数人都笑笑过去，还热情招呼邻村亲友说，以后死了必会帮忙把白事弄得盛大非常；也有近百的老伯公挥着尿袋把人赶出去，气得破口大骂：“陆老太爷当年向政府赎回地契，也有你们一份，如今却过河拆桥，见笑代！”

老伯公和邻村人争执不休，旁人好啊好啊地喊，鼓噪着用尿喷他，惹来惠安村的黑衫人咒骂义头庄所有愚民都会下地狱。此时，适逢村人熟识的少年买菜归来，撑着黑伞上前调停，才知道邻村跑来挖陆家墙脚。

少年一身黑色运动衣，手臂挂着自编的竹菜篮，与邻村黑衫人相对而立。

黑衫人不知少年是哪家的儿郎，只看义头庄民纷纷立正站好，似乎是庄里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。

“你说错了，我们虽然地瘠，但没有一户欠债，没有窃案，没有老者不受供养，没有孤幼失亲，没有意外亡故，没有不幸。”

少年嗓子清清冷冷，不带撩拨情感的激昂，却切中人心。

对方没听进少年的辩词，只针对怪异嘲弄：“大晴天还拿伞，可见心里有鬼！”他一说完，冷风袭来，不由得打了记寒颤。

少年仰起毫无血色的脸孔，衬得一双眼瞳格外阴黯，幽然回道：“心里有鬼的，是谁？”

黑衫人倒退两步，颤抖地指向少年的脚边，日头下竟然没有影子！

“我魂卑贱，但也听闻过上天。绝天通以前，那是什么样宁静的所在？没有洪水，没有吃人的凶兽，没有无法耕种的冬日，没有被当作牲畜役使的奴隶⋯⋯不用为生存而挣扎，即是天堂。”

“胡说八道！”黑衫人急忙掏出大尊赐予的驱鬼符箓，少年只是淡淡一哂。

“或许是吧，毕竟我从未亲眼见过。不过说到地狱，我倒是熟悉得很。”少年抬起左腕，响起金属相触的闷声，沉重的铁链现形而出，自他骨感的腕间拖行垂地，又没入地下，延伸至另一个幽冥的世界。

黑衫人想起王仙仔为教众揭示的阴间，其中鬼分作两种——凄惨的亡魂固然可怕，却也比不过能夺人性命的阴差。